轻轻推开江西省肿瘤医院老病案室厚重的门，一股旧纸与时光糅合的气息扑面而来。在浩如烟海的病历架深处，一只褪色的铁皮柜子静静躺在角落。打开它，映入眼帘的是一叠叠按年份扎好的信札——那是自医院开展肿瘤随访工作起，寄给出院患者的随访信。信封上，不同年代、不同面值的邮票，如同一枚枚岁月的印章，生动地诉说着那些与癌共舞的生命故事，也映照出信息发展与民生改善的同频共振。
这些早期的随访信，格式朴素，言语甚至有些笨拙。信纸是医院的便笺，字迹是随访人员用钢笔认真书写的，内容大致是：“某某同志：您出院已三月，近来身体可好？伤口还疼吗？饮食睡眠如何？望有空回信告知。”末尾是科室的公章和日期。寄出它们，贴上一枚八分钱的邮票，需要的不仅是邮资，更是一种近乎信念的责任——在那个信息闭塞、交通不便的年代，随访员们试图用这种方式，为远方的生命投去一束微弱却持续的关注之光。回信率并不高，有的石沉大海，有的辗转多时才收到寥寥数语的回复：“尚可，谢谢关心。” 偶尔，会有厚厚的一沓信纸，字里行间写满对复发的恐惧、对疼痛的描述、对经济拮据的无奈，以及深深的感激。随访员们会仔细阅读这些信件，并在病例讨论会上传阅。在那些抽象的“五年生存率”数据背后，开始有了具体的声音和面孔。这一枚枚小小的邮票，成为连接医院与患者之间的脆弱却坚韧的桥梁，它传递的不仅是医学询问，更是在普遍性的沉默与无助中，一份珍贵而不放弃的见证。
后来，医院成立了专门的随访办公室，有了系统的登记册。邮票的使命，从零星的关怀，转变为构建一张覆盖更广、更密集的医学观察网络。对于乳腺癌、胃癌、结直肠癌等高发肿瘤，定期随访成为评估手术效果、监测复发转移、积累科研数据的必需环节。信封定期、批量地寄出，像一只只信鸽，飞向分布在全国各地的患者。这个阶段的邮票，见证了肿瘤治疗从“一切了之”到“综合管理”的观念转变。化疗、放疗逐渐普及，随访内容也随之细化：血象如何？肝肾功能有无影响？是否按时返院化疗？回信中的信息开始变得结构化，为医生调整治疗方案提供了重要依据。邮票所串联起的，是一个初具雏形的、超越医院的“准全程管理”体系。它标记着时间节点，将患者出院后的漫长时光，切割成一个个需要回顾与评估的医学阶段。患者的生存期，在这一次次贴票、寄出、等待回复的循环中，被仔细地度量与记录。
时代在变，随访工作也在变，电话随访以其无与伦比的即时性，成为主流。一封平信一周的旅程，缩短为几分钟的通话。效率提升了，成本降低了，大规模随访成为可能。随访员可以更快地获知患者的紧急状况，比如化疗后的严重骨髓抑制或剧烈呕吐。
然而，变革伴随着新的问题。电话那头的声音，有时匆忙，有时戒备，很难进行深入交流。标准化的电话随访，在提升效率的同时，也磨损了沟通的温度与个性。一些年老或不善言辞的患者，在电话里往往只能说“还好”、“还行”，挂断电话后，那些未曾言说的痛苦与困惑，依然悬而未决。更重要的是，电话内容难以完整归档，大量宝贵的、非结构化的患者自述信息，消散在电波之中。
这一时期，信封和邮票并未完全消失，但更多退居为电话无法接通时的补充，或是寄送重要复查通知、健康教育手册的载体。它们从“主角”变成了“配角”。这枚小小的实体邮票的淡出，仿佛一个隐喻：在医疗技术狂飙突进、追求效率最大化的浪潮中，对患者个体化、深层次体验的关照，是否也在某种程度上被“提速”的过程所稀释？当沟通变得即时，倾听的耐心与深度，是否反而成了稀缺品？
2016年移动互联网的普及，彻底重塑了肿瘤随访的生态。微信公众号、专属APP、随访系统设备上线，构建起24小时在线的医患互动平台。患者可以随时上传症状、查询报告、进行线上咨询；随访，从定期的“快照”，变为连续的“直播”；从单向的询问，变为双向的、充满数据流与即时反馈的协同管理。
那么，邮票是否彻底走进了历史？
在实体通信层面，是的。但在更深层的文化与精神层面，邮票所承载的核心价值——连接、见证、承诺与希望——正在以新的形式“涅槃重生”。
那些尘封在档案室、贴有实体邮票的旧日随访信，正被重新发现其无价的意义。通过数字化扫描与文本挖掘技术，大量非结构化的历史数据被唤醒。老医生们当年在信纸边角写下的手写备注、患者回信中关于某种草药缓解了某种副作用的描述、关于“带瘤生存”多年后生活质量变化的细节……这些真实世界数据（RWD），经过人工智能的分析，正在为肿瘤的长期演变规律、治疗方案的远期影响、乃至中医药的协同作用，提供全新的研究线索。邮票，曾经是信息传递的载体，如今其承载的内容，本身已成为一座亟待开采的数据金矿。
合上铁皮柜子，老病案室的寂静再次包裹了我。那些邮票，从朴素单一的“民居”到题材丰富的“科技”、“建设”，再到如今虚拟世界中的“健康徽章”，其形态随时代流转不息。然而，贯穿其间的，是中国肿瘤医学从筚路蓝缕到跻身世界前沿的跋涉，是医者从“偶尔治愈”到致力于“常常帮助、总是安慰”乃至“全程关爱”的人文追求进化，更是无数患者从在黑暗中孤独挣扎，到被纳入一个日益完善的支持网络、更有尊严和希望地面对疾病的命运变迁。
一枚邮票，是一段旅程的起点。而肿瘤随访的旅程，从未真正结束。它从一纸信笺出发，穿越通讯革命的洪流，最终抵达数字时代的全景照护。方寸之间，山河巨变；邮路之上，生命如歌。这小小的邮票，正如一位沉默而忠实的史官，在每一个信封的角落，盖下了属于那个时代的邮戳，也盖下了一部关于生命、科学与文明不断前行的、永不褪色的印记。它提醒我们，无论技术如何迭代，医疗最温暖的底色，始终是那份穿越时空、不离不弃的连接与守望。
撰稿人：张莉涓
科室：病案管理科
